第 52 章 镜花水月（完）

    季濯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般疯的时候，宵禁之时偷偷出城，在夜里策马几十里，去看一片海。夜晚的风凉如刀刃，等两人下马的时候脸早已被吹得发麻，像条被关进窄小鱼缸里的鱼。
    颜昭搓了搓有些僵硬的脸，放下马鞭，向不远处的沙滩和礁石走去，深夜的海融入夜色之中，只有海浪声声，比此间人世多了些动响，却又不如人世喧嚣。暗夜之中，他们破碎的心脏沉进深海之中，如同一束火把，哪怕灼灼燃烧着，也会迅速熄灭，坠进其中，无人察觉。
    这是世界的洪荒边际，无论是何风云朝代，都与这片深海浪潮无关。
    季濯跟着颜昭爬上一块巨大的礁石，她看起来很喜欢海，随即他又想起来，颜昭在此之前从未看过海。
    颜昭从未暴露过软弱，此刻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长发被吹散在风中，像被世界遗弃的孤儿，他也是。
    这一刻的颜昭，在他们的世界边际孑然独立，身上的劲骨和伪装尽数卸去，只是一个脆弱而渺小的人。
    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看着东边的海岸线渐渐泛出光芒，暗夜渡至黎明，仿佛泼墨山水忽然绣上了锦绣金边。旭日破出海平面之前，那条若隐若现的世界边际在他们眼中忽而清晰起来，颜昭所渴望的执剑行到天涯海角，也就到这里为止了。这一场私逃比此前每一个梦都还要短暂简洁，他们只是在这一夜看了一回海边的日出，此后的岁月里，都不会再有这般壮丽又凄苦的美景了。
    从来的动人心魄只因惊鸿一瞥，不会再有第二次得见的机会。海从来默然深沉，它的内里可以有许多情绪，可它外表从来包容，哪怕是一柄剑，一把刀，砍进肺腑之内，海都只有平静与沉默。
    旭日破海而出，颜昭却在这时转了头，逆光而立，浴火而生，宛若天神，或是，破海而出的杀神。
    “走吧，该回去了。”
    还有更深更大的漩涡深海在等着他们，那里金玉其外，内里腐朽不堪，人人醉梦一生，浑然不醒，而他们醒着的人却要装醉求生。
    季濯敛去一切思绪，“是，主子。”
    颜昭回宫的时候，门口的侍卫已经换了一波人，紧张了整整十日的整个天芜的上层都松了一口气。随即这位杀人出逃的十七公主被丢入一处宫殿之内软禁起来，重兵把守，据说几个得力的嬷嬷都按不住公主一人，为公主的检查身体的想法也就此搁置。
    从此十七公主成了宫里的禁忌。颜昭清楚，没人敢杀她，杀了她，就没有一个和亲的颜昭公主了，她是有恃无恐，更是，险中求安。其余一切，还需要季家暗地里的势力，和高家明面上的威望。
    镇国大将军已死，威慑周边异族的大将军死了，此刻有无和亲公主都不再重要。颜昭和季濯心知肚明，或许其余人也心知肚明，唯有颜昭的父亲，却惘然不知，依旧终日寻欢作乐。
    颜昭被关了七天，第八天时，她终于等来了许久未见的亲生母亲，明妃一身华服，脂粉厚施也掩盖不住眼下的青黑与浮肿。刚一见到那静静坐在殿内一身黑衣劲装的女儿眼前几乎有些昏花。
    那人的脊骨挺直，长发高束，侧脸坚毅，听到动静回头之时活脱脱就是一个英气男子，她梦寐以求在自己亲生儿子身上想看到的帝王之气，昭然显现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眉宇之间的野性和冷冽，像极了一柄剑，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母妃。”颜昭站起身来，比梳着高高发髻的女子还要高出些许。
    回答颜昭的是结结实实一个巴掌，扇得她的脸火辣辣的，白皙的左脸迅速浮现出一片鲜红。笔直站着的女子身形动也未动，只回头直视着女子，唇角似笑非笑，“母妃这是何意。”
    明妃几乎要仰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方才一巴掌打得她自己心惊肉跳手掌发麻，“你早就算好了是不是？你气死了你的外祖，还造出声势要你的亲哥哥上战场吗？”
    听了这话颜昭几乎要笑出声来，“母亲，外祖父真的是被我气死的？宦官朝臣做了那小人阻拦，在父皇面前污蔑祖父年迈，不能上战场，苟且偷安！祖父的门生连笔上奏，生生逼得父皇决断。您敢说，祖父真的是重病而死？”
    “你是他唯一的女儿，连你都不能为你自己的父亲说话，一味讨好逢迎，母亲你得到了什么？”
    “混账！”明妃气急，杏眸圆瞪，甩手又是一巴掌，“我怎么生出你这等妖孽混账来？”
    颜昭生生受了这第二掌，脸上那本就红肿的一片又叠上十分赤色，她却笑得更加潋滟，“谁说我要哥哥上战场，高家的后人，不止哥哥一人。母亲，你何须担心？”
    明妃惊得后退两步，被侍女扶住才堪堪站定，“颜昭！你是个公主！一个公主，不需要拿起剑。”
    颜昭挥袍单膝跪在明妃面前，“母妃从前也曾鲜衣怒马，母妃的手也曾挥过剑，挽过弓，如今如何竟说出这等话来？敢问母妃，除了我，高家还有人能上战场吗？母妃不是也早知道，哥哥的功课，都是我替他的吗？”
    听了这话，明妃缓缓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你早算好了是不是？你早算到异族并非有心和亲，你外祖一死，必然就会发兵攻打，而满朝皇子，便是将军之后首当其冲，我天芜，竟要靠一个女子力挽狂澜？”
    “颜昭，可以不是一个公主。”玄衣身影向华服女子深深一礼。
    “我便是让你哥哥亲自上阵，也不会让你去的，颜昭，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把你的野心给我好好收起来。”明妃撂下最后一句话，深深看了眼那深深埋首依旧笔直的脊骨，拂袖而去。
    偌大的殿内只有跪在地上的黑色身影，殿门挤压着阳光，直到咔哒一声，殿内便没了光，一切隐没在阴暗里。
    “你的母亲没同意。”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人从屏风之后缓缓走出，容貌昳丽，手上还晃着一个玉佩，墨色穗子在空气之中颤巍巍晃荡。
    “她不同意没关系。”跪着的人终于动了动，起了身，并未回头，看着朱红的殿门，“我的好哥哥可是会上赶着求我替他。”
    “倒是你，升官挺快。”颜昭回头看着那一身绯色官服，胸前绣着的云雁栩栩如生，唇角依旧似笑非笑，“季大人，往后还要你多照拂。”
    季濯不以为意地扯了扯衣襟，“小的不过地方上调上来的小官，还是公主抬举我。我也没想到，皇帝身边总管公公的义子，竟是颜昭公主的人。”
    两人身影逐渐走近，季濯看着那半张红肿的脸，用那冰凉的白玉贴上去，“又不是躲不了，偏要受着做什么。”
    颜昭定定站着，由着那冰凉的玉石滚着还火辣辣的脸颊，轻声道：“总还带着些幻想的。”
    “往后还想吗？”同样冰凉的指尖拂过那张就算红肿也俊美的脸。
    “不想了，都不必再想了，放手去做吧，季濯。”颜昭垂眸，看着自己脸颊上的手和玉。
    “喜欢？”季濯察觉到颜昭的视线，轻声问道。
    “嗯。”
    “送你了。”季濯伸手捉住颜昭的手，缓缓将那手引向那白玉，“这是我从小贴身带着的玉佩，收了我的玉，就是收了我的人。”
    颜昭的手叠着季濯的手，她仰头看向季濯那带些戏谑的俊秀面容，唇角牵扯出一抹同样玩味的笑容，朱唇轻启，“好啊。”
    季濯心漏跳了一拍，垂眸看了眼脚尖，才发现两人早已挨得极近，地上的影子像两个人亲密无间，交颈缠绵。
    “颜昭......今日朝堂之上，你的哥哥已被任为卫将军，三日后启程。”季濯松了手。
    “我估摸着他快来了。”颜昭捏着那玉佩，按在自己的左脸上，“你先走吧，朝中其他人不是傻子，你自己小心。”
    “那兵符......”
    颜昭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季濯，就算没有真正的玄虎军，我也能领兵杀敌。”
    季濯嗫嚅了片刻，到底没再说些什么，看了颜昭一眼，后退两步，终于转身离开，消失在殿中。
    是夜，原本夜夜笙歌的皇宫之中难得多了些不一样的肃穆。颜昭在烛火之前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那上面活灵活现雕刻着的是一只狐狸，连眼神都极灵动，反面只刻着一个濯字，玉色温润柔和，看着便是被人终日温养着的。季濯所说的不假，那真的是季濯自己的玉佩。
    大门期期艾艾发出一声犹豫漫长的吱呀声，烛光暗影一侧，颜昭唇角微微上扬，却迅速又恢复一副哀切的模样，一转头已泪眼盈盈，“哥哥？你怎么来了？”
    乐胥走近颜昭跟前，见了颜昭那红肿的侧脸也有些吃惊，“颜昭妹妹，你这脸是怎么了？”
    一滴泪滚至脸颊上，随即被颜昭用手抹去，“不妨事，哥哥今日来有何事？”
    “诶呦，这么一张好脸，谁忍心下手啊？昭儿疼不疼？”乐胥面上有些犹豫，顿了顿，又说道，“其实为兄有个不情之请，如今天芜国正是岌岌可危之时，异族竟这般无耻，骤然撕毁协议出兵攻打我国边境，听说已围困鱼州足足三日，鱼州一破，那异族大军便要长驱直入啦。这生死存亡关头，我国竟无一员大将可用，哥哥知道你从小就习武，先生也常常夸赞你天赋极高，兵法策略极通晓，如今天芜国恐怕只有妹妹你能担得起领兵布阵守家卫国的重任，这也是天芜国子民的责任所在......”
    颜昭听着乐胥的话，垂眸掩去眼中的嘲讽，感受着自己的手被握得极紧，轻声道，“哥哥放心，我自当担起这重任。”
    乐胥得了颜昭这一句话当即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家妹妹的肩，“妹妹从小就厉害，不顾区区蛮人而已，有妹妹率领我天芜国大军，必然能够驱逐异族。哥哥等着你早日得胜归来，一同饮酒赏花。”
    弦月当空，树影寥落，黑夜从来寂静，连守卫的侍卫都几乎打起了瞌睡，刚被任命为卫将军的九殿下再出颜昭公主的宫殿之时似乎身形都格外瘦削挺拔了些，侍卫们只来得及见到九殿下的背影，那劲瘦的人手背在身后，还拎着一块白玉佩，大步流星，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你就这么顶着你哥哥的名去？”一身绯色云雁官服的人正在房内背着手四处晃着。
    颜昭站在屏风之后，正系着盘领窄袖赤红长袍的扣子，听了这话慢悠悠道：“皇帝肯定不会送行，九殿下从未上过朝，有多少人识得他呢？说到底，这都是一群浑人，是谁去有什么要紧，有人去就行了。”
    “等你走后他再出来？”季濯走至屏风面前，“要我看住他吗？”
    武将的衣服虽为了行军便于动作，到底将军的各样护甲护领穿着繁琐，扣完了戎衣扣子的人正套好了甲衣在束护腰，原本并非照着颜昭的身量做的，难免松垮系不好，颜昭有些气闷，一面扣着一面语气也坏了些，“随他罢，便是躲一辈子也有人养着他。”
    季濯听着那金属碰撞的动响，迈步绕过屏风，接过颜昭手上扯下来的腰带，走至她背后，双手绕过她的腰，替她仔细紧紧穿上，手腕脚腕的护甲也都紧紧替她扎好，末了拽了拽那高高束着的马尾。
    “瞧你，头发这样一会兜鍪怎么带。”男子的大手握住那一把绸缎般冰凉的墨发，扯了那发带，仔细拢好绾紧，再用那赤色发带扎上那发髻，这才停了手。
    颜昭静静站着由着季濯服侍她穿上各样护甲，心底的烦躁不安一瞬平息下来，只看了眼他手上郑重端着的风翅盔，鲜红的盔缨灼灼得像一团火。
    “我替你带上？”季濯见颜昭点点头，手上便动作起来，整理到护耳之时视线落到那圆润如玉的耳垂上手上不由一顿，他这才发觉颜昭的精巧的耳垂之上，并没有一般女子都有的耳洞的痕迹。
    察觉到季濯的手停在自己的耳边，颜昭忍不住动了动，有些奇怪地看了季濯一眼，“怎么了？”
    季濯反应过来，摇摇头笑了笑，原本替她整装悉心照顾她早已超出寻常的距离，可这时他才意识到两人原本不该如此亲昵，偏生两人都浑然不觉，对彼此相处熟悉得有些奇怪。
    骨节分明的手贴着那精巧的下颚，红色丝带在指尖穿梭，季濯替颜昭系上最后一个固定的带子，略略停顿一瞬，只觉一切都在这一刻了，他若放下手后退一步，眼前的便不再是颜昭公主，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渴望仗剑天涯的少女，而是天芜国的卫将军，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军。
    而她的肩上的重任，是他亲手束缚上去的。
    “重吗？”他问。
    少女一身戎装，金甲红衣，英武凛然，在季濯说话之时左手拇指恰好顶开腰间佩剑的剑格，剑微微出鞘，发出清越冰冷的金属声响。
    金色兜鍪下一张已然冷肃峻然的面孔抬起脸风轻云淡看了他一眼，“盔甲皆皮与铁所制得的，当然有重量。”
    她不曾提起她担不担得起，季濯却听懂了，没再说话，在颜昭收了剑迈步往门口走时忽而恢复了往日的嬉笑面容，“阿昭，没想到第一次见你穿红色，竟不是婚服。听说天芜皇室早已为你备好了喜服。”
    少女脚步一顿，回头觑他，唇角微微提起，“只怕我这辈子，都穿不上那大红喜服。”
    辰时旭日初升，天色压着金色的太阳，二十万大军在乾元门前列队整兵，他们的卫将军立在马背之上，目光凛冽，英武不凡，手上举着随风飘展的军旗，整整一个时辰，长约九尺足有十几斤重的旗杆高举着，指挥调度列队，手都未曾动一下。
    “殿下，辰时已过，陛下怕是不会过来了，还是尽早出发吧。”颜昭身后的副将忍不住出声，不说眼前这个看着金尊玉贵娇养的殿下生生举着那旗帜等了那估计尚在梦乡的皇帝一个时辰，就说他们这些京郊军营里的士兵们，都已站得僵硬心渐生凉了。
    颜昭抬头看了眼时阴时晴的天，云压得有些低，似乎是暮春了。她抬臂举起令旗，“出发！”
    号角长响，季濯跟着一众大臣站在城门之上，目送着下方乌压压的将士离开，视线紧随着那尘土飞扬之中飘扬的金红令旗与红缨，直到所有将士的背影都消失在视线之中，一堆人才慢慢开始说起话来。
    早有明眼人瞧出，那马背上英姿飒爽，举着军旗丝毫不抖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个成日里混在乐坊里编曲儿的九殿下。可皇上不来，又有谁人敢问一句呢。
    季濯敛眸跟着一众大臣下了城门，朝臣皆长醉不愿醒也不敢醒，颜昭与他一早猜到这幅景象，只是......
    宽袖之下，季濯的手紧紧握着坚硬的金属，不经意间走过一角落下几滴鲜红的血，落在青砖之上不多时已成了一滩暗色。
    建平十八年春，异族撕毁前年冬日的和约再次进犯天芜，帝任九皇子为卫将军，率二十万精兵前往西北支援边境。卫将军抵达西北后连退敌军，捷报频传，天芜子民奉其为战神。
    建平十八年秋，卫将军私自攻打此前割让给异族的城池，首次战败，异族修书与帝，帝大怒，连发三封信欲召回卫将军，俱被撕毁，帝当即夺了九皇子将军之职并皇子身份，派遣亲卫前去西北传信，务必将人带回受罚。此旨一出，民愤沸腾，南方即有民起义，仅仅一月便有数十万起义军，而那带头的，便是当年护国将军季家之后。多数城池听闻减轻赋税守卫国土之言开门相迎，小半国土尽数归起义军所属。
    建平十八年东，西北边境，已与异族蛮子僵持许久的颜昭眼也未眨抽剑斩了传讯的使者，连日焦灼，粮草早已所剩无几，后方补给不足，便是刚拿下一城的颜昭此刻也束手无策起来。
    早已信服这个看着过于年轻和秀丽的将军的将士们看着那赤金身影走过来之时都不自觉挺起了腰板，他们都见过将军身先士卒冲进敌人堆里切瓜砍菜般杀人的模样，哪敢在她面前造次。
    他们的卫将军不仅武力高超，布阵也是一绝，屡屡兵行奇招，大败敌军，给原本屡战屡败的天芜将士添了许多底气，原本的老将们也逐渐信任了这个卫将军，连连称赞有镇国大将军的风采。
    颜昭登上城门看着远处驻扎着的蛮子，冬日里刚下过一场大雪，盖住了一片枯草沙石，只能瞧见一片鼓起的帐篷包和炊烟。北风刀刮一般，将士们连冬衣都难保障，天芜皇朝早就空壳一般，流水的银子不知在谁哪里，总之不是用在军费上。
    “将军，这个饭点儿您不吃饭上来看啥呢？”
    回答将士的是拉满的弓和破空的箭声，颜昭看着那落在地上的黑点，收了弓，“我看见了一只冬日里的鹰。”
    将士不懂，看着身边自带威压天神般的将军，风刮得他脸疼，可来了大半年的将军这脸上还是白白净净的，只是更瘦了，颧骨下面有深深的阴影，显得人更加硬朗了些。
    颜昭忽而笑笑，拍拍身边的小将士，“知道北方的冬天只有哪些鸟能活下来吗？除了老鹰，还有麻雀。”
    小将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那金红身影手上晃着一块白玉慢慢踱着离开了。
    忽而城门之内有人高喊道：“将军！玄虎军送来粮草了！”
    小将士一喜，却见那金红色的身影慢慢停下了，丝毫未有解了燃眉之急的兴奋，反倒又转身看向北方敌军阵营之处，手上的玉坠垂在身后不动了，俊美的侧脸有些莫测的意味。
    而千里之外的皇城之中，明妃静静坐在皇宫之中，听着那跪在地上汇报之人说完苦笑一声，手中刺绣却不停，“看好他，别让他再出殿门一步，记住，九殿下还在西北关外。”
    北地的春日来得格外晚，江南寒山之上桃花开过一旬了，西北关外乱石之中才隐约沁出浅淡的绿意。朝廷之中又派遣来了两波使者，头一回复了颜昭将军之位，第二回，却是要急诏九殿下回京镇压起义军。
    原来是大皇子和七皇子接连吃了败仗，皇帝着急，等着颜昭回来平息内乱了。颜昭并不理会，她正在计划一场大战，或许经此一战，此番苦熬便可尘埃落定了。
    季濯得了颜昭的信之时正被自己的家臣吵得头疼。
    “少主，您身上肩负着季家的仇恨，那也是您自己的仇，您岂可心慈手软？听闻那九殿下要被召回了，虽说您和那位有盟约，可如今不是妇人之仁之时，您起义在先，你们二人先前商定的盟约在九殿下看来可就都不复存在了。”
    季濯揉了揉今日跳得格外厉害的太阳穴，听了这话猛然眯起眼，冷笑一声，“违背我的命令私自起义的可是你，散布季家遭遇的依旧是你，季程，你就这么想要这江山。”
    季程闻言扑通跪下，头扣在地上发出响亮一声，“少主！季家之仇决不可忘！身为季家子孙，不报家仇，有何颜面苟活！”
    “报仇报仇！”季濯嗤笑一声，将桌上的东西扫落至地上，“你以为她真的稀罕这江山？稀罕那天芜皇室的身份？你想要夺走仇人的江山，还想要灭族吗？”
    季濯踏着一地狼藉走至长跪不起的人眼前，鞋尖将人的下颚强行抬起，垂眸觑着他，“这仇，我会报，可我告诉你，我和她，都不想要这天下，可我们要守住这江山和平，你今日拦我，你就是天芜和天芜子民的罪人，你懂了么？”
    一只利剑破空而来，结结实实扎进皮肉里，颜昭眼也未眨，腾出手来将箭尾折断，继续挥剑砍向身旁的敌人。
    她没来得及等到季濯的援军，这场战斗从一开始他们就陷入了被动，她都不用想就知道出了内鬼，可战场上她却无暇顾及这个内鬼。
    峡谷之中，颜昭看着身边越来越多倒下的士兵心下愈发焦急，手上动作愈发狠戾，拍马想要冲向前方，所遇敌军，无一不斩于利剑之下，甲胄上沾满了血，生生成了一座杀神。
    忽而有人喊了声殿下，颜昭一面和敌军几个小将缠斗在一起一面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几乎出于危险逼近的直觉，一脚蹬着脚蹬侧身歪倒，短小的箭擦着颜昭的皮甲在低空飞过，扎进一个蛮子的身体里，当即栽倒不起了。
    颜昭心中咯噔一下，方才危急关头，她都未及看清那喊的人是谁，一只眼睫挂着鲜血有些看不清眼前，此番境况，怕是专门有人冲着她来了。
    季濯一路疾驰，带着玄虎军精兵到来之时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入目皆是尸山，而那个他心中一直念着的红缨，已经在一片尸山之中勉力支撑着，腹中一柄长刀贯穿，另胸口还刺着一柄短剑，肩下还有一只折了箭尾的箭，手中的剑却还在挥舞，竟没有敌军敢靠近。
    “颜昭！”季濯心里一紧，手起剑落，飞身下马，抱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影，那头盔随即落了地，已有些毛边的赤色发带垂在季濯臂弯之上。
    季濯只觉浑身鲜血都冰冻凝固了一般，盯着怀中血污满面的人，忽而懂了何为撕心裂肺万念俱灰，“颜昭，颜昭，我来晚了，对不起，你再撑一会，一会就好了。”
    颜昭已几乎听不进什么话了，见了眼前许久未见的熟悉面庞反倒露出一丝笑意，“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真这么没良心呢。”
    只一句季濯就几乎落下泪来，颤抖着用手揩着她面庞上的血迹，哑着嗓子喊了声，“阿昭...”
    “我此生再穿不上一身喜服了，现在这身大红，也算是了，季濯，我穿红色，好看吗？”
    季濯看着那双此刻有些涣散却依旧漂亮的桃花眼，颤声道：“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红色了。”
    天芜国皇子，除非太子，无人能穿一身大红衣裳，可季濯知道，没有人比颜昭更适合赤色了。她是腐朽糜烂之中开出的玫瑰，世人只当她是牡丹，却不知她是有筋骨和荆棘的玫瑰。是他亲手断了她的婚事，阻断了她穿上那身大红婚服，他也将永远欠她一个穿婚服的机会，无论她想不想要。
    “阿昭，为什么把兵符留给我。”怀中的人渐渐失了力气，季濯缓缓闭上眼，“你明知道如果兵符在我手上...”
    建平十九年，卫将军战死，天芜惨胜，驱逐了想要入侵的异族。
    建平二十年，起义军攻至国都，头领一把火烧了皇城，连斩国君并数个皇子，建立新朝，国号，昭宁。
    新帝终身未娶，听闻有一亡妻，死于战乱之中。开国大典之后，新帝一身红衣，与一牌匾拜了堂。
    有胆子大的好事者偷偷看过，那牌面上赤色的字，分明是那据说葬身火海的前朝公主的名字，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