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镜花水月（二）

    季濯没想到，他和颜昭再次见面会是在这等境况下，眼前这人一身玄衣，前胸和后背皆银线绣着虎纹，腰间箍着的玉带，手上握着的佩剑，分明就是玄虎军的穿戴和装备。
    玄虎军的人能出现在青楼之中吗？便是可以，也不会半张俊秀的脸溅满鲜血，察觉到有人进房第一时间是拔剑。
    记忆之中的少女似乎脸上看上去极好捏的肉都消失不见，下巴削尖了一般，垂眸的时候可以看到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眉骨形成的阴影，已然因为过度消瘦和成长变成了带些阴郁凌厉气质的清俊少年——穿着这套衣服的颜昭俨然就是个容貌过盛眉眼秀丽的男子。
    如若不是那溅满血迹的白皙侧脸之上的桃花眼和眼下两点鲜明灼灼的朱砂痣，季濯也不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他甚至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第一时间脱口而出颜昭二字，她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和动作足够要了自己的性命。此刻她就是一只极端警惕的猎豹或是老虎，一旦踏入她的领地，必然会被撕碎。
    “颜昭，是我，我是季濯。”季濯急急忙忙又重复了一遍，横在自己脖颈的剑刃才慢慢移开。
    一但重获自由季濯也顾不上自己脖子上因为那极利的刃而被划伤的口子，只抓了颜昭的手，“你没事吧？可有伤着。”
    颜昭缓缓脱开手，将剑收回剑鞘，“没事，身上的血不是我的。”
    “所以还是有人要杀你？”季濯手上拿了一个帕子就要去擦她的脸，颜昭浑身僵硬了一下，到底默许了季濯的动作。
    血迹早已干涸，这么擦着也无济于事，甚至平白擦红了一片皮肤，季濯将人拉进屋内坐好，自己出去给她叫了一盆水。
    铜盆里汪着的水将白色绢布上的血迹溶开，迅速成了一片浅淡的红。一身玄黑衣裳的少女坐在屋中，垂着一双素白的手。那双原本干干净净的手上，无论擦拭了几遍，掌纹之中渗透着斑驳干涸的血渍，她杀了多少人，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好像是十几个，也许已有二三十了。
    季濯有些着急，“你到底怎么了？谁要杀你？”
    回答他的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意和凉薄淡漠的声音，“谁敢杀我？谁能杀我？”
    季濯有些沉默，她的武功和剑术师承天芜国最强的武将，如果说一年之前的颜昭是没见过血的家养的虎，即便有撕碎人的利爪也不会使用，如今她见了血，杀了生，就是开了刃的剑，没有人能挡得住回归野性的猛兽。
    而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在天芜国上下，无人敢杀颜昭。
    不是因为别的，是如今的颜昭是待嫁的公主，等待前往和亲的公主。
    建平十七年，北地游牧异族进犯天芜国边疆，镇国大将军已经年老，其余武将屡战屡败，连丢两个城池后，建平帝欲求和，异族应允，并且求娶整个天芜国最美的公主——颜昭公主，以婚约为纽带缔结两邦友好联盟，帝欣然应下。
    用一个女子就能换取几年安宁，简直是个再好不过的交易。
    不过就是一个公主而已，建平帝从不缺皇子公主。而颜昭的母亲，听闻之后便将颜昭囚禁在殿内待嫁。
    倘若是这样，颜昭索性为国牺牲也就罢了，如果天芜国的其余人能最后善待她一些的话，便是那大汗已经年过四十，便是异族最爱折辱天芜国人，便是大汗死了还要嫁给继位的王，颜昭都可以忍，可千不该万不该......
    颜昭想到自己那个虽木讷却始终悉心照顾自己的侍女被自己异母兄长和叔父摔到一边，一头撞上殿内的柱子气绝身亡，那蜿蜒黏附在柱子上的深红触目惊心；想到那不堪入耳的嘲笑和放肆的□□便觉得这世上从没有一天是亮堂的日子。而她的外祖父想要重新率兵讨伐却求见君王无门，一气之下大病不起，听闻了颜昭被侮辱因而愤然举剑杀了三皇子逃出宫外的消息之后当即吐血不止，气绝身亡。
    而颜昭是在逃出京城的第三日，自己外祖父的头七，才得知了这个消息。彼时的她已经杀了第二波追捕自己的官兵，为了追捕一个公主连天芜国最强的玄虎军都能出动，却不能拿玄虎军对付入侵的外族。
    可季濯却不敢去想这些，他倒了杯茶水，指尖隔着瓷杯试探了温热正好，送至颜昭已干裂发白的唇边，“他们是不敢杀你，可他们想伤你。”
    颜昭没接话，季濯也没再说话，看着她低头小口就着他端着的茶杯喝水，垂眸的时候样子乖巧柔顺，让他想起巷口在自己喂食的时候卷起舌头的小猫。
    “季濯，你这臭流氓，在青楼干嘛阿？”被季濯伺候着喂了半杯温水，颜昭终于缓了过来，对上自己眼前那眉眼更加潋滟妖孽的男子，嘴角依旧带着些讥诮的笑，便她生得好看，做什么表情都带了三分艳色无双。
    “等你。”季濯这句话是玩笑，却也不是玩笑。
    颜昭仰头对上那张对于男子也过于姝丽的脸颊，他的一双凤眼秀长，剑眉眼尾颧骨和下颚的线条如出一辙的上扬凌厉，他和颜昭同样有过于夺目逼人的长相。可他是个男子。
    “季濯，当初走之前为什么把兵符留给我？”女子笑起来的时候原本上扬的眼尾也会顺势弯坠下去，像甜蜜的星月。
    男子一怔，随即也笑起来，“颜昭公主，果然不止美貌，连心智也远超常人。”
    “从你告诉我你是季濯开始，我就该想到你的身份。”颜昭轻描淡写的垂眸把玩起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枚精巧紫金令牌，“又或者，当你出现在季妃曾住过的废弃宫殿之中，我就该确认你进宫是为了什么。”
    不等季濯反应，颜昭止住他想要说出口的话，继续自顾自说道，“建平十年，除去镇国大将军之外天芜国战功最赫的季将军，一家上下九十七口人，成人斩首示众，未成年的男子流放北疆，女子变卖为官妓。季濯，我不想问你其他的，我只想问你，为什么给我？”
    男子淡淡一笑，季家，满门忠烈，自□□之时便已守卫天芜国，他们家族守护的从来不是季家和皇帝，他们只守护这天芜国的土地和子民。而镇国大将军，高家忠君爱国，忠君为先，始终清醒克制着家族势力，始终一脉单传，甚至到了这一代只有一个入宫为妃的女儿。向来帝王猜忌之心难免，昏庸无能之帝更甚。竟就除了高老将军，其余大将世家，一个不留，尽数寻了由头抄家流放。
    季濯，季家这一辈嫡系的唯一子弟，背负着的使命，便是，为天芜国寻一个贤明的帝王。而颜昭，无疑是那二十几个皇子之中最聪明的，出身又正，如果是个男子，足够名正言顺被拥护着登上帝位。
    “季家的兵符只是半块。”对着颜昭，季濯没有耍心计和花招的本事，她太聪明，一双黑沉的眸子仿佛深潭，你看不出她的深浅，她却早已将你的模样全然已纳入眼中。
    “高家的兵符应该早在我外祖父解甲归田之时就上交给皇帝了。”颜昭摩挲着手中的兵符，这才发现虎纹背脊之处太过平缓贴近边缘，“否则高家和季家下场是同样的。”
    红衣散襟的不羁浪子丢了手中染满血污的帕子，薄唇扬起一个与颜昭同样淡薄的弧度，“颜昭，你已经替你的兄长学过武术兵书政论，不妨一辈子替你的兄长研习下去。”
    原本坐着的人猛然站了起来，她本身形颀长，如今玄黑的短袍衬出一分不怒自威来，除却那过于秀气的眉毛，显然是个英武不凡的男子，眉目之中的冷峭更添了一分清峻锐气。
    她生来不凡，何必拘泥于一个无伤大雅的性别。
    季濯反而坐下了，给自己倒了杯茶，纤长的手捏着青瓷茶盏，举止从容，仿佛在说什么轻描淡写的小事，而不是一国的主导者的更新换代，“我想来想去，你最合适。”
    “季家先祖若是知道你做下这等惊世骇俗的破事怕是要夜夜床头找你这个不肖子孙了。”颜昭收了兵符，将它好好放进怀里，贴着自己的心脏。
    见她将兵符收起来季濯便知道这事儿她十有八九是同意了，心下微松，尽管这场摊牌和决定对两人来说都有些猝不及防。
    “另一半兵符的事，还要从长计议。”季濯坐在椅子上，却想伸手要将人拉坐下来，手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也不恼，依旧笑嘻嘻的，“公主大人，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颜昭在另一个凳子上坐下，忽而觉得这青楼之中的暖香熏得她有些困倦，不由掩面打了个哈欠，言简意赅道：“逃避追捕，偶然闯入。”
    季濯原先还想调笑她两句，见她打完哈欠，泪光汪在桃花眼眼底，眼尾一抹绯红带着水光，连斜觑人之时都带了份娇嗔意味，忽然想起什么，“你几日没睡了？”
    “哪敢睡阿。”颜昭撑着头半垂了眼，指尖轻点在红木桌上，“三皇子是继位的大热人选，他的身后站着的是皇后和丞相大人，皇后估计早想把我抽皮扒骨了。”
    “是你杀了三皇子？”季濯一瞬间眼神犀利起来。
    “季濯，别装傻。”颜昭抬眼瞧他，懒洋洋地用鼻音轻哼一声，“就算丑事不得外扬，你一个能自由出入皇城之中的人，岂会连这等大事都不知晓。”
    季濯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哪怕我们可以知道三皇子是被十七公主杀了，也不会知道，十七公主，为何杀了三皇子，主子，您说是不是？”
    主子二字一出，颜昭眼神陡然变了，原本的松散随意凝结成了实质性的威压，“季濯，要拿到一件东西，首先要看有没有那个资本。你现在眼前的人，可是一无所有，身负重债。”
    “无妨。”季濯反而又恢复了那游刃有余的态度，“我想你的哥哥，不介意当一个富贵闲人。”
    “那颜昭公主，只能死在宫外，连个全尸都不会有了。”颜昭揉了揉额头，“想必皇后很乐意有这个结果。”
    季濯忽而按住颜昭扣在桌上的手，逼近那张美艳的脸，“颜昭，你不能死，还要活着回去。你真以为异族想娶你这个天芜第一美人而不要垂垂危矣的整个国家？”
    “颜昭，皇帝年老多疑，愚昧昏庸，朝中只剩下会察言观色明哲保身的老狐狸和墙头草，你那些兄弟你自己说说有几个中用的？如今内忧外患，虎狼环伺，另一半兵符，不管在你娘还是在你爹手中，只能靠你拿到。”
    “公主只管平定外患，臣必定能在公主班师回朝之时送您一份大礼。”原本有些急促的声音又和缓下来，带着蛊惑人心的轻软。
    男子本就锐利的凤眼在颜昭面前无限放大，像一尾银鱼，倏忽间冷光便钻进了颜昭眼底。两人鼻尖几乎相抵，能察觉到彼此呼出的热气。那双桃花眼微微垂下，漆黑的睫毛坠落到两颗朱砂痣上。
    “本宫，知晓了。”
    得了这沉甸甸一声回复季濯便又笑了，坐了回去，“颜昭，困了吧，这里很安全，你睡吧，我守着你。”
    玄黑的外袍挂上内室的衣架，一身红衫的男子抱着一柄剑出了房门，还未等那急匆匆上来传话的人说什么，便见那男子一根手指竖在薄唇之上，唇角带着一份佻达的笑容，“嘘，别吵醒了她。”
    一面说着翻身从二楼之上的栏杆跳下落地，剑未出鞘，手腕一翻，剑柄结结实实砸进一身着玄黑虎纹衣袍的官兵的后脑勺，在人叫出声音之时一手捏住那人的脖子，拧断了喉骨。随即一脚踹飞那拔出剑劈砍向自己的人，在人爬起来之前捏住了那人拿剑的手腕，反手一拧，伴着骨骼的折断同时响起的还有剑刺入那人腹中的声音。
    “两个而已，姐姐怕什么？”季濯收回手，远了那两个尸体两步，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女人，全然没有往常倚红偎翠时常见的嬉笑多情，只有一派淡漠冷冽，“把尸体处理了，这里他们从未来过。”
    颜昭这一觉睡了足足一天一夜。梦中的她似乎被一片火海包裹，烧得连皮肉骨骼都在痛，好像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被炙烤，时间一长却又觉得全身冰冷，似乎每一寸皮都已经被冰冻僵一般，意识却清醒得过分。随后又是那缠绕在自己耳畔的粗俗男人叫骂，比火焰还要炙烤人心，她有些想吐，太阳穴的筋疼得厉害。
    “都要被送给外族了当然要先让我们天芜国的男人先爽一爽。”
    “外族人只配睡个破鞋，按住她！”
    “天芜第一美人就这么要被送去给外族了，啧，真是......”
    “颜昭，颜昭？”季濯听着那屋内一声一声凄厉的喊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三步两步到了床前，那床上躺着的人面白如纸，秀气的眉毛紧蹙着，一双眼睛也闭得极紧，额上早已冷汗涔涔，干裂的唇亦没什么血色。
    季濯实实在在被吓到了，他记忆里意气风发明媚炫目的少女何曾这样全然失去了那等气势，这般的惨白绝望。见人实实在在被魇住了还一声一声地喊着不要，他便知道那让他不敢信的流言或许是真的。
    那天芜皇室，竟就荒唐至此。
    待颜昭好不容易被喊醒的时候，季濯的手已被她握得同样血色全无，指尖几乎绛紫瘀血。
    见人醒了慢慢卸了力气，季濯终于松了口气，甩了甩方才被颜昭下意识抓住一直没放开有些疼得麻木了的手，“要喝水吗？”
    颜昭动了动，嗓子干涩得厉害，点了点头，浑身使不上力气，背脊后面还挂着冷汗，被季濯扶起来的时候便簌簌滚落下来，也没什么力气自己坐着，只能靠着男人的肩极力撑着。
    端着茶杯的男子干脆将浑身绵软的人拥进怀里，低头小心翼翼给她喂了水，见人一气将杯中的水喝尽了，随手将杯子搁在一边，将人额上的冷汗擦了，一切动作都自然极了，两人都未察觉到什么异样，仿佛季濯本该就这样照顾着颜昭一般。
    屋内季濯尽心尽力照顾人的模样叫端着托盘进来的女子面上带着惊讶，那床上躺着的，分明是个美貌过人的女子，哪怕苍白虚弱也掩盖不住她炫目的外貌。可除了那人之外，最让人惊讶的莫过于季濯极其自然的照料，仿佛已经相处照顾了那女子许久。
    见人进来了，季濯示意人将托盘放到那桌上，又伸手探了探颜昭的额头，轻声问道：“饿不饿，你刚发过烧，我让厨房煮了点粥，长久没进食，多少吃点，让她们多多加了糖和红豆，好不好？”
    颜昭没说话，就这么靠在季濯怀里，脑仁还一阵一阵的疼，机械地张了嘴由着季濯吹凉了一勺粥喂进嘴里，才皱了眉抱怨了声，“苦。”
    “刚烧过，嘴里发苦，正常的，忍一忍，再吃点。”季濯又舀了一勺吹了吹递至颜昭唇边，见人闹了脾气不肯张嘴，又好声好气哄道，“一会我去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就之前你在宫中一直想吃的那个？你先把粥喝了垫垫肚子，不然一会不舒服。”
    颜昭这才低头，唇站了点粥面就算吃过了，抬起头一脸可怜巴巴地看季濯，季濯又好气又好笑，两手都不空闲，只低头用下巴去抵那人的额头，“别闹，乖，喝粥，之后你想吃什么我都带你去吃。”
    “要吃鲜肉小馄饨”
    “好，一会给你买。”
    “要吃梅子。”
    “买。”
    “栗子糕”
    “都买都买。”
    “糖饼。”
    “买买买，都听你的，先喝粥。”
    “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