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狐狸与猫

    于微年回了剑宗那日平城晴好，前些日子一连连下了四五日的雪，整个平城都被白雪盖满，剑宗虽可开启大阵使自身四季如春，到底不合自然道法，故而此刻许多弟子在各处打雪仗玩儿。说是打雪仗，其实就是在雪地里肉搏，摔来摔去，滚得一身雪花，便是一片雪地里一群乌泱泱的黑点子。
    一群雪地里的黑鸦之中冷不丁多了一点红，想不扎眼也难。萧水易刚出关不久，此刻正也和一群人疯，一回头便见那雪地中的红衣，不由脱口而出“那个冤家不会都感悟融合出关了吧？”
    “谁？宁远师兄？”众人也都停下往那一处看，红衣墨发身后背着赤黑缠金长剑，这才切了声，“不是他不是他，哪儿又来一个妖孽啊，远看着还以为是宁远师兄呢。”
    “都念叨我呢？这么想我？”一带着笑意的低沉男声从萧水易等人背后传来，众人脊骨一凉，颤巍巍往后看去，红衣青年背后背着一缠金黑剑棍，似笑非笑一张俊脸，不是路宁远又是谁？
    萧水易嘿嘿一笑，搂住路宁远道“您老人家出关了？融合境了？瞧瞧这气势，就是不一样哈。”
    “宁远师兄，这不是看有人模仿你我们这才想念正主儿了嘛。”另一弟子陪笑道。
    “什么模仿？”两声疑问同时响起，一个更清润些，像未长成的少年音，有些雌雄莫辨。众人抬头看去，心里又是一颤，早知是这个祖宗他们还敢说这个？那素日里玄衣束发的小公子什么时候就成这般妖孽的俊俏模样了。
    让众人颤颤巍巍的两个主儿已经凑到了一处，路宁远将微年拉到跟前，剑眉微挑，“哟，这小模样可比我闭关之前长得更俊俏了，什么时候学会梳小辫子了。”
    于微年抬了眼皮看了路宁远一眼，容忍着他捏着自己头上的鱼骨辫与那串辫子的金珠，皮笑肉不笑道“比不得师兄，一直和七年前一模一样，头发丝儿都没动过。”
    路宁远被这么一说不由摸了摸额前碎发，憨笑两声，“刚从外面回来？”
    “是。”于微年被路宁远牵了手往一处走，只好也抬脚跟上，转脸冲萧水易挥挥手，“水易师兄。”
    萧水易也立即跟了上来，一手就要往于微年头上那金珠去摸，微年被路宁远换了一只手牵，恰恰好两人转了位置，路宁远走到萧水易与微年中间，挡住了萧水易的手。这下人不乐意了“嘿，你就摸得，我摸不得？”
    路宁远凤眼懒懒一横，萧水易就不说话了，他是真的害怕路宁远。
    “我路过洛县的时候是夏日，没有糖葫芦，在山下买了包栗子，还热着，一起吃吧。”于微年掏出一包栗子，路宁远一手接了，确实还热着，隔着纸袋源源不断向掌中散着热度，另一手并未松开，“去亭子那边吧。”
    三人在一处亭子中坐下，萧水易掏出一壶酒，见路宁远微微皱眉连忙举手“冬天就是要喝酒暖身，小师妹可以不喝这个。”
    于微年被这么一说也举起了手，“师兄，等一下。”
    两人便目瞪口呆看着微年变法戏般摆出一套茶具来，煮水烹茶行云流水，一人捏着一杯，桌上已摆出几盘点心来。
    于微年自己从路宁远手心叼走刚剥好的栗子一面含混解释道“这是普洱，来剑宗也就没再收雪水和露水，就用的灵泉水。桂花糖栗粉糕，枣泥山药糕，梅花饼还有咸口的肉松卷酥，都是我在八宝斋买的。”
    “剑修哪有这么讲究，到底是大户人家。”萧水易咋舌，“看不出来我们微年师妹还是大家闺秀呢。”
    于微年理直气壮“我娘教的，小时候就这么过来了。不是我们讲究，是你们太不讲究。”转头见路宁远只顾着替她剥栗子便替他拈了块梅花饼送到他嘴边，路宁远也极为熟悉地低下头就着微年的手咬了一口。
    萧水易倒吸一口凉气，“路宁远，平常你照顾小师妹就这么照顾的？这和书里说好的不一样啊。”
    “什么不一样？怎么了？”路宁远颇为不解抬眼看了萧水易一眼，见他又不说话了转头对微年道“这么说你这头发？”
    “啊”于微年反应过来，急忙道“去药王宗看了回我爹娘，我娘给我编的，她说这样的我特别帅，然后我就一直这样了。”
    “很好看，真的。”路宁远盯着微年的小脸，笑容温柔，“但是小师妹，你是不是出了药王宗就再也没解开这辫子了。”
    于微年哀嚎一声，捏着路宁远咬剩的半块饼捂住脸，“主要解开了我就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明明我在我爹头上试验的时候就可以，到我自己头上就完全不行。”
    萧水易敏锐抓住了重点，“小师妹，那你几个月没洗头了？”
    于微年这回不捂脸了，幽幽抬眼看着萧水易，“师兄，据我所知，我们筑基之后就是无垢之体，闭关动不动三五年几十年的，也不见洗头洗澡啊，你这是说什么话呢。”
    路宁远沉默着看着于微年愤恨地咬着手上那块玫瑰饼，犹豫了片刻没敢说话，他怕他一说他的小师妹就再也不会如此可爱了，他更不确定自己可以承受暴怒时期小师妹的焚天一剑。于是他看向萧水易，“萧水易，你闭关几年是把脑子闭傻了吗？”
    萧水易忽然知道为什么其他弟子都有些害怕路宁远和于微年并不敢太过亲近了，两人盯人的时候，一个跟狐狸似的带着恶意的狡黠，一个跟老虎似的仿佛下一秒就能咬断你的喉咙，他的小心脏有些承受不住。
    “还没有恭喜两位师兄出关。”于微年忽而正经了脸色，掏出一个小盒子来拿给路宁远，“恭喜师兄成功进阶融合境。”
    萧水易立马正襟危坐，抬头挺胸，眼巴巴看着于微年，于微年摊手“我没想到水易师兄也出来了。”
    那张娃娃立马垮下来，嘴角也拉拢下来，眼前忽而又出现了一个通透的白玉酒壶，萧水易抬眼看去，那双桃花眼笑眯眯的，红唇微扬，“但是不代表没有礼物。”
    红衣少女趴在桌上张嘴接受着路宁远的投喂，懒洋洋道“我从南到北，各处转了转，遇到了合适的东西就买下来了。那个青光玉壶忘了在哪处得的，想着一定很适合水易师兄这样逍遥好酒的人，具体功效忘了，大概就是挺能装的，然后能蕴养灵酒什么的。”
    “微年师妹～”萧水易拉成了声音叫了一声，圆眼水汪汪的，“我真的好喜欢微年小师妹，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小师妹。”
    路宁远拈着微年吃了一半的肉松卷酥手上一顿，那卷酥便拐了弯进了自己嘴里，听着于微年一声哀叫那双凤眼笑眯眯的，“肉松卷酥吃多了太咸，不许多吃，你说说送给宁远师兄什么好宝贝了？”
    于微年支起胳膊，桃花眼里还带着一丝不满，说话有气无力的“师兄打开看吧，算了，你看了也不知道。”
    “是什么。”路宁远好奇地打开那金光灿灿带着奇怪纹路的盒子，一下子愣住了，修长的手悬在空中，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个正满眼坏笑的小人。“微年？”
    “我前段日子，去了趟东临县。”于微年慢条斯理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才又道“运气好，进入了蜃景之中，得了些好东西。”
    “蜃景？可有遇到什么危险？”路宁远盯紧微年，方才在广场之上他就觉得有些不对，硬要说起来，就是他的小师妹忽然之间好像又长大了，只是这种长大让她离人世烟火越来越远，从前未见她穿过那样鲜艳的红衣，甚至宽袖散发，从未见她那样散漫淡漠，仿佛这世间一切悲欢苦乐都与她无关。
    “啊，是有点麻烦。”于微年皱了皱眉，“不过收获很大，等有时间我慢慢和师兄说。”
    萧水易幽幽一叹，现在是多没时间吗，只是面对这两位妖孽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自己找了块酥卷慢慢啃。
    “师兄手里那串珠子，是幻金龙珠，我用了双极鱼线加了墨玉晶串了，刚好两颗我做了两串。”于微年放下杯子指了指自己的左手，纤细皓白的手腕上正穿着三串珠子，一串紫光檀佛珠，一串紫金手串，中间便是一串和宁远手中一模一样的一串，一串流光的墨玉之中一颗略带诡异暗光的金珠，金珠之上隐隐可见细密龙纹，只是串得墨玉晶比宁远手上那串少些。
    “龙珠难得，幻金龙珠，千百年不见一个，只是存在于蜃景传说之中。”路宁远拿了那珠子套上左手，“传闻得龙珠可有龙气庇护，能日夜润养人体经脉，增长修为，而幻金龙珠，在于幻也。”
    于微年随手取下佛珠捻动，不知何时她养成了习惯，若无事之时必捏着这串佛珠。“能幻化蜃景的金龙所有的幻金龙珠，可掩盖修为，根骨，年龄，气息踪迹，甚至是”于微年看向路宁远“妖身。”
    路宁远垂眸一笑，“是太好的东西了，不说那龙珠，光是那墨玉晶都是极好的宝贝，小师妹这么给我了，师兄这么穷，要怎么还礼怕都是还不完了，不如...”
    “不如师兄帮我洗头发吧！”于微年忽而坐直身体满眼兴奋，“我连解开头发都不会，洗完头原帮我梳成这样！”
    未等路宁远说话，萧水易先哇哦一声，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宁远老父亲，好好照顾咱闺女，扎头发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华清峰洞府之内，路宁远正替从师父那边回来之后正兴奋雀跃的于微年拆那头上的编发，端坐在椅子上的小姑娘仿佛屁股坐不稳似的，不时动一动，一牵动头发便是一声哀叫。男子没了法子，只得将人按住，哄着她“坐好了，再乱动仔细揪着头发，到时候又喊疼。”
    宁远慢慢将辫子解开，金珠逐一拿了下来，看了看小姑娘卷曲散开的头发，巴掌大的小脸配上蓬松了一倍有余的卷发便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将那些头发打散，手心里便满是温凉柔滑，将人掰过身子仔细端详一番，“像个小狮子。”
    小狮子挥了挥拳头，龇牙咧嘴的冲控制不住一直在揉她脑袋的师兄“别摸啦别摸啦，再摸头发都给你摸毛燥了。”
    被假模假样威胁了的人这才慢吞吞停下大幅度的揉弄，“走吧，师兄给你洗头发，把你这头小狮子毛洗直咯。”
    不多时，一个衣襟湿了一片一个绕着脖子湿了一圈的人走出屏风一面互相抱怨着一面胡乱笑。路宁远大手捏着一块帕子慢慢运转灵力替微年烘干了头发，听着微年的指挥倒腾了些刨花水拿了梳子小心翼翼替微年通头发。手中的墨发如瀑，触手如丝帛流水一般，滑得宁远几乎握不住。
    路宁远顺手替她揉了揉穴位，微年舒服得眯起眼睛，只差呜呜叫唤两声趴在宁远膝头上了，一面就有心情慢慢与他说起蜃景之事来。
    “所以那五爪金龙最后还给了你一片龙鳞？”路宁远手上一顿，“那是龙族的一个承诺吧，那只金龙很喜欢你。”
    “应该不是喜欢。”于微年睁开眼睛，眼眸黑沉，“是因为我识破了她，所以觉得我是个玩伴罢了，那也是个小孩子而已。”
    “你也是个小孩子呀。”路宁远敲敲她的额头，“不要这么老气横秋的。”
    于微年忽然将头顺势靠在路宁远胳膊上，路宁远有些好笑她突然这样孩子气，用双手去接了她的小脑袋放到自己膝上，长发散开，有些落在宁远手心，忽而让他觉得有些痒痒的。
    “世界上不好的事情占大多数，我想那只金龙看得太多了，所以才对世人那样苛刻，它以为自己掌握了人心。师兄，这个世界虽然这样的坏，也一直这样过来了，金龙也这样默认了，所有人都这样默认了，如果我和十三不能够联手杀掉其他人，那死的就是我们。”
    “世界上不好的人和事确实很多，”路宁远心下发酸，像原先硬邦邦的蔬菜被泡软发酵一样，手轻轻摸着微年小小的脑袋，“但是微年是很好的人，很好的人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好那一点点好。但是微年已经做得很好了。”
    于微年眨眨眼睛，“师兄，我也没有那么好，世界也很糟糕，但是好像我运气很好，这辈子一直以来遇到的都是很好的人。”
    “不是运气，是因为微年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路宁远垂眸看着伏在自己膝头的小姑娘，现在的她看起来无害极了，像只慵懒的小猫，他有些无法想象他的小姑娘被抛弃在水晶殿内面对数百只妖兽，在那之后又再一次被数十人围攻之时心里该是何等苍茫与绝望。他知道人心向来如此，可在加诸于微年身上他还是怒不可遏，哪怕这只小猫其实在外是只凶猛的老虎，但那也让他生气。先前微年身上的淡漠与沉重原本他让他兴奋并引以为同类，此刻他却只想将她安置在美好里，不要再见识这世界的残忍与肮脏。“只有好人身边才会吸引好人，师兄有微年在身边的时候才会觉得世界是美好且让人怜惜的。”
    除此以外，他只会想起自己与这世界都是一样的愚蠢又肮脏得无可救药。他为他人说微年与自己相像而兴奋，却也因此而惋惜——他宁愿他的微年只是个被单纯美好包裹的小姑娘，不要像他一样活得那么痛苦。人从来都这样复杂而痛苦。
    “宁远师兄也是个很好的人，超级好。”于微年扬起头，看着那张灯光下肖似狐狸一张美得有些妖异的脸，“微年除了爹娘最喜欢宁远师兄啦。”
    路宁远听了此话心化成一滩水，恨不得要将全世界的好东西都送给她才能证明一二那话里的真实性。两人皆没再说话，宁远静静看着趴在他膝上的小人，好像全世界的宝物都不及他膝上那么珍贵。
    于微年心里觉得很安稳，先前世间一切都对她没了意义，若不是卫景最后拉了她一把让她想起身边人来，也许从此山川河流便都是她。路宁远让她觉得心安，倒也不是在爹娘和师父怀中的心安，倒像被包裹在柔软皮毛里那种心安。她既舍不得这些美好，自然要变得强大好好守护住这些人。
    ”不要那么快长大啊，微年。”路宁远这么说着，手指叉开穿过她微凉的发丝，小猫哼哼一声算作应答，满室又归于平静。